采访组成
- 作为矩阵的世界
- 作为副本的世纪
- 图像
- 音乐
- 科技
- 人才
对话文稿
####作为矩阵的世界
Nirokita
我们今天会主要关注在行业进程、发展方向的话题上,希望你能与我们分享你在职业生涯中所获得的一些洞察。让我们依照时间线索去展开——我记得你曾在采访中提到过你的少年时代,对那时的你来说,杂志曾扮演了重要的「入口 Portal」角色,它们为你打开了全新的视野与世界,从此被激发的好奇心进一步驱使你加入了文化领域和传媒行业。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当下年轻人所面临的问题往往是我们拥有太多信息、太多「入口 Portal」了,与匮乏时代相反的,在这个过剩年代里,太多的刺激反而导致真正的「被激发」成为了时代的稀缺品。我们像过分平静的观众,过分平和地、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太多事情。在你看来,是否存在这样的大众环境转变、反应机制转变呢?在新的背景之下,什么样的内容才能真正激发、激活受众?
Jefferson Hack
这两方面变化的确存在。当讨论什么是更适合这个时代及其受众的内容,我认为我们要考量两方面元素:第一,什么才足够有趣,有趣到能够吸引人们停下来去转而关注这里;第二,对于面对屏幕长大的、借助屏幕而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高度同质化的一代人来说,什么才是彼此间不同的记号。
我首先想要提到的是「脱敏 」Desensitization这一概念。二十一世纪以来,又尤其是 911 事件发生之后,我们明显感受到公众讨论变得更加活跃了,我们正见证着大量的信息尤其是图像内容、碎片新闻、流行文化产品、消费主义鼓吹等冲入感官。从更为宏观的视角上说,年轻人面临的多少是一种「脱敏」。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有办法去确认每一个个体在这个时代中的位置。放到「身份政治 Identity Politics」的领域来说,当如此之多的信息与连接产生,个体也就拥有了建立社群与网络的更多可能。这些社群与网络可以是用于分享兴趣与信息的,也可以进一步促进新运动、新思想、新社群的产生。这样的结群有力且令人深感振奋,你可以看到其中的那种自信反映在社交媒体上的对话与线下活动中,它们帮助推动了「多元化」的成形。
——回到细节,那么什么才能抓住这群鲜活的、身边声音已经足够嘈杂的新时代人群的深入关注?我认为,既然这是一个无论消费信息还是严肃新闻都被压缩在短短一条颇具娱乐性的短讯中传播的时代,作为媒体人,我们更要追求和抓准一种「敏锐」。这种敏锐也意味着原创性、是原创的趣味将最终取胜。只有通过原创性的视角和一些幽默的渗透,我们才能带领面对一个熟悉事物并无动于衷的受众带到多个不同的视角和立场上来,促成我们达到多元化的目标。
另一点,我始终相信私人叙事的力量。上千条信息每天通过屏幕和社交媒体抵达你的眼前,而越具个人特色、独立色彩的讯息就越能引起你的关注,它们让你感到自己正在与一个亲切的朋友而非冷冰冰的媒体频道去对话。在当下, 「发布」本身就是一种文化。麦克卢汉早就提出,「媒介即信息」,可我们今天谈的还要更进一步——第一,因为我们所面临的媒介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麦克卢汉收音机与电视时代的单向输出,它的所谓发布实则都在发起对话;第二,不再有一条信息、一个观点,一切都是混合的。如果用一个名词去修饰这种由发布所引领的文化,我想它的分发模式是一种「超个性化」,和个体的关系十分微妙。
叙事与创作本身构成了艺术品质的一部分,表达与呈现方式则承担了、决定了另一部分——当我们同时抓住二者、重视二者,我们才能能让这个新型媒介更具意义。当然,所有的叙事都可以被扭曲、被注入或褒或贬的价值引导,这里就要提到发生在媒介及其受众之间的另一种新型关系——受众开始变得更加警觉,开始质疑媒体的概念与内容。不是说不再看萌宠视频这类的「隐秘趣味 guilty pleasure」不复存在,只是人们也意识到他们有必要去捍卫严肃的东西。媒体和受众之间的关系就是一场动态平衡的角力。对于 Dazed 这样的的独立媒体来说,我们在立场上与上面提到的鲜活的社群为伍,在表达质量上则要从事实检查(fact-checking)、标题策划、叙事撰文、拍摄选图等各个细节上去承担起社会责任。主流媒体被点击率所主导的现象是腐败的,我们相信人们不可能长期依靠这些东西过活。
九十年代是「无辜年代」,即时的消遣大行其道;当下则是「焦虑年代」 ,一切要都拿体验说事,所以我们必然面临着超剂量的、扭曲了的精神焦虑与神经紧张,我们无时无刻不活在一个「超感现实」之中。打个比方,我们好像栖息在一个四壁满是镜子的狭小房间中,自我形象的无穷反射、近身发生的种种事件包裹我们。这个信息量既丰富又贫瘠,不同以往的任何时代。对一名媒体人来说,我所感兴趣的是这种现实形态的可能后果:什么是镜像?什么是真实?当镜像等同或不等同于真实,什么又是真实的定义与标准?
Nirokita
你所说的很像是「后真相政治Post-Truth Politics」和「后现实 Post-Reality」,前者还正巧是牛津提出的 2016 年度词汇。
Jefferson Hack
没错,「后真相 Post-Truth」和「后现实 Post-Reality」是我很喜欢探索的概念,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每一种体验都好像似曾相识。每一种体验都好像是一个被预设、被灌输的梦想或幻想的另一种表达形式罢了,它不再是确凿的现实。我的现实不由我所书写,对我的生活而言,我竟不是那位作者。像上面镜室概念所提到的,似乎有人为我预置了多重反射——在我的生活中,还有许多个不可信的、被其他力量所影响的我。
Nirokita
我想你说的大概包括资本市场中奢侈品集团想让你成为的那个「你」,包括政府、家庭、舆论压力如此种种想让你成为的那个「你」,对吗?作为个体,我们还往往对这种影响浑然不觉。
Jefferson Hack
是的,我们浑然不觉。这是一种综合的境地,其诡计的精巧程度正不断上升,你总是无法得到最真实的那一面——无论如何,作为媒体人,你一定要加入游戏。对我来说,在这个时代中,在后现实与非现实中游荡就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Nirokita
——这听起来很像是《黑客帝国》中「矩阵 The Matrix」式的想象。
Jefferson Hack
是的,我们都身处矩阵——和电影中不同的是,我们很难分清这里的坏人究竟是谁。
###作为副本的世纪
Jefferson Hack
去年,我的导演好友亚当·柯蒂斯Adam Curtis拍摄了一部叫作《超正常化 Hyper Normalisation》的纪录片,影片从消费文化与政治的关系入手,指出当今人们过多曝光于「宣传攻势 Propaganda」之下,对铺天盖地的各式宣传脱敏了。一经这类影片的提点,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生活于某种「受限了的自由」,我们所拥有的是一种(未经思考就提前冷静了的)「后理性」。「超正常化 Hyper Normalisation」所指的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为了解决焦虑,我将自由拱手相让以作置换。
对我来说,这个趋势在西方感知起来十分明显。我读到过一份数据,超过 70% 的美国成年人都在服用处方药,超过四千万美国成年人服用强效抗抑郁药物——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由国家操纵并推动的药物推广行为。政府与大型医药企业一道推出这些简单易得的解决方案,试图通过一粒小小的药片帮助大众从真实的问题中解放出来。然后呢?超过七成的成年人口就成功地变蠢了。像这样能够使大众情绪被操控、大众想象被打压的方式有千种万种,我们则是第一波站出去思考并指出暗藏在媒体工具中的此类风险的,我们还同时思考权利、身份、爱与精神状态等话题可以怎样介入当今的大众传媒。从乔治·格伯纳(George Gerbner)到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许多传播社会学家已经在这方面做出了深入论述,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则在近年来从语言学及语言角度讨论了这个问题。可如果从流行文化领域去寻找这一问题的踪迹,我们则应该回到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包括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威廉·柏洛兹(William Burroughs)等人的成果——他们是最早讨论思想控制、语言病毒、个人政治参与等话题的一伙人,他们坚定地反对权威、政治活跃且公开个人同性恋身份...... 对后世的反叛文化来说,他们是巨大的灵感源泉和真正的榜样,摇滚音乐、朋克音乐的诞生与文学、诗歌、绘画领域的许多重要艺术运动都与垮掉一代有极深的联系,摄影师 Robert Frank也深受他们的启发。
像这样,我非常喜欢回到事物开始的地方去认知它。在今天,落实这样的学习线索似乎越来越难了:你怎么知道你接触到的这些信息不是被控制、被篡改过的? 所谓素材一定就是真实的吗?一切都是副本的副本的副本。 眼下,我们正见证着「复刻」成为艺术界、时装界的当红议题。我们所说的还不是一种简单的「复刻」,不如说是「对原型的一种原创的再创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在我看来,我们是通过这样的手段试图实现二次教育、二次记忆,试图借此保留和再次强调档案的价值。在重新编辑的过程中,我们为这些原型在新的时代语境中重新定位。这些举动恰恰反映出文化演进史上的线性进程——总是需要上一个火花来引燃下一个火花。举例来说,艺术史上从达达主义到超现实主义,英国青年文化史上从嬉皮运动到华丽摇滚、朋克音乐、新浪漫主义、摩斯一族正是走过了同样的演化之路。 目前来看,掀起新运动、新浪潮的征兆并不明显,我们正处回收、更新的数据修复过程,这也是必要的。
Nirokita
既然提到了这一趋势,我很想知道你对 Vetements、对 Demna Gvasalia 的看法。在你看来,他们是否就是属于这一特定时代、特定进程的历史产物?
Jefferson Hack
是的,当然。Vetements 最吸引我的一点是它做到了去「放大现实」。我难以苟同人们认为 Vetements 借鉴了街头文化这一说法,在我看来,Vetements 始终是在拿「制服 Uniform」的概念开刀、拿那些人们日复一日不断穿着的程式化的东西去做原型。Vetements 拿来 DHL标识的做法在时装设计中并不是什么首创——我们早就见识过可口可乐等商业标识无数次出现在时装中——Vetements 的出色之处在于它把这种举动、这种举动的动机发展成了一个完整的概念。从 T 台到广告,你都能看到他完全关注到了老年群体、工人阶级、叛逆期男孩等各类人群的穿衣方式,或者说是它们各自的「身份制服」。他认识到这些着装、制服与身份的关系、与符号的类比,同时又信手改造它们。Vetements 的创意过程和社会纪实有一种思路和流程上的相似,他们的很多图像都让我想到盖瑞·温诺格兰德(Garry Winogrand)的纪实摄影,温诺格兰德行走纽约街头、纪录美国风貌,Vetements 甚至更进一步,他在跨文化交际上也有很大的企图,试图以跨文化的、更真实的视角去洞察这个世界——我想这也是人们如此热衷于 Vetements 的原因吧,无论是看时装本身还是模特选角,关于 Vetements 的内容都让人重新思考「美」的定义与边界,它们所代表的是一种从未踏上过 T 台的东西。
Nirokita
人们对 Vetements 类是装的另一点质疑是,当廓形、材质并无亮点的帽衫、衬衫仅凭印制图案和微量加工就能卖出高价且风行世界,我们是否正见证着时装价值的流失?「真正的时装创意」似乎已经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概念甚至是伪命题。
Jefferson Hack
我认为唯一一个可能真正挑战了时装廓形概念、带来了真正创新的设计师就是 川久保玲(Rei Kawakubo),没有人能做得比她更好。缪西娅·普拉达(Miuccia Prada)曾经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如果哪天川久保玲开始设计、开始展示真正可以被每个人所穿着的时装,那么我们所有其他设计师就都要失业了。」能够真正将自己推向边界的设计师实在太少了,想要呈现完全意义上的新点子实在太难了。Vetements 所引入的并非是实打实时装意义上的创新,我认为更合适的词汇是融合意义上的闻所未闻、文化面貌上的焕然一新——对当下来说是新的,对时装史来讲就不尽然了。这也是一种令人足够振奋的创新了,毕竟上一次我们看到这些融合意义上、文化意义上的新东西,可能还要追溯到(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的)Hedi Slimane 了——Hedi Slimane 的男装形象十分激进,对文化对话而言有着极为积极的、举足轻重的意义。花 1000 美元去购买一件 Vetements 帽衫对我来说是不太可能的事,但时装行业总要有被推到极端、被展现到极致的事情,Vetements 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既让我感到被冒犯,也同时感到被它刺激、为它兴奋的品牌或者事件。如果谁不是这么想的,那也可以通过不去购买来表示绝对的反抗。
那天我在东伦敦遇到了一个非常时髦女孩,她的整个着装风格显然受到了 Vetements、Balenciaga 的影响,而与此同时,她还背着一个巨大的 IKEA 手提袋——不是 Balenciaga 的 IKEA 式手提袋,而是一只真正 IKEA 手袋。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得到了时尚讯息、受到了时尚启发的人,他们了解到了 Demna Gvasalia 想要表达的,并亲身参与到了创意过程之中。这群人既不相信 total look 也不为宣传攻势买账,当你看到他们,你就会被这些传统挑战者的魅力所感染。 所谓 1000 镑的卫衣更多还是一个概念款,真正购买原版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消费者,他们是收集者、收藏家——这有点像艺术——我很感兴趣艺术家 Richard Prince 关于 Instagram 的种种争议性创作,它们讨论了社交媒体、艺术创作、原创概念等的边界。尽管买不起那些高达几十万镑的作品,但其中的概念持续启发到我,我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让他的作品进入我的生活。伟大的点子总是拥有超越商业的力量。
Nirokita
这可能让我们不可免俗地回到时尚与艺术之异同与边界这一话题。尽管你提到了二者在传达方式、启发功能上的类比,我想时装还是有更强的商业属性、版权属性,不是吗?「被影响」、「被启发」可能是个需要牵扯更多的微妙概念。时装设计师不可能像艺术家一样完全为灵感去创作。
Jefferson Hack
传统意义上说,时装包含了对艺术点子的改良、加工与实现,艺术则不涉及这些工业化的程式。可现在的情况是,整个画廊体系正威胁着艺术家也去像时装设计师一样去创作,去带来多版本、可复制、易传播、易贩售的作品,更不用说艺术作品正在大规模进入商业空间、公共空间;与此同时,时装设计师像是掌握了更多权利的艺术家,他们正更自由地组织发布多个系列、多个产品线,也有人在不断回到高级定制式的、不可复制的艺术表达。很多时装设计师毕业于艺术和艺术史专业,很多艺术家则对时尚界的魅力超凡的文化影响力、高速更迭的行业节奏充满向往。时装与艺术之间存在着历史悠久的对话,而我对这样的新型交融很感兴趣。
Nirokita
除去时装设计师、艺术家这两种身份,我想「策展人」、策展人式的工作方式也正在时装行业里流行起来,Gucci 的 Alessandro Michele的作品就带有策展色彩。
Jefferson Hack
没错,这是正在兴起的一个趋势。如果你想真正获取文化影响力,你需要既是策展者又是创造者。纯粹的、平地起高楼式的创造的确是个浪漫的概念,可它完全不现代、完全不可行。
图像
Nirokita
让我们来聊聊 NOWNESS 和整个影像的世界。Nick Knight 曾经在采访中说,动态的图像才是时装的核心与归宿。除去你对用动态影像纪录时装、记录文化这一趋势的看法,我也很好奇你认为在这样一个视频内容大规模崛起的时代里,传统的静态时装图像、杂志内页拍摄又正扮演着或者说应该去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Jefferson Hack
当你望向一副静态摄影照片,你就被赋予想象和自我投射的权利。相比动态的影像,其中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一张照片只对六十分之一秒甚至更短暂的瞬间保持忠诚。就是因为这样,静态照片留出更多允许你去进入的空间。当它不提供一个线性的叙事,你也就无需跟上它的节奏。当然,我不是仅仅说一种凝视时间上的自由,毕竟你的眼睛和头脑用于读取一张照片的反应时间要比快门时间还短,我所谈的自由是静态图像怎样允许你去感知、去想象、去在你的意识和思维中驻留并成为不竭的灵感之源。对时装而言,这一性质尤为重要,因为通过一张静态图像,你可以轻松地、无意识地一下记住一件时装的样式、材质、态度、文化背景、表现面孔等等各项信息。摄影对时装而言的魅力不会褪色,更不会被动态影像取代,因为它在启发人们去思考这一功能上持续发挥着极强的作用。
与此同时,影像内容是在思考我们应当如何把握时尚、表现时尚。在过去的十年里,更多在拍摄、剪辑、混音等各类硬软件工具下成长起来的电子原住民一代成长起来了,他们正带来充满力量、激动人心的作品,不止满足于音乐 MV 式的所谓时装短片。
总体来说,时尚摄影不会被动态的时尚影像所取代,但由于前者的发展历史远要悠久许多,想要打造真正原创的、先锋的时尚摄影正变得越来越困难。像上面说的,对时尚摄影来说,我们又正处一个回收再理解的数据更新过程。可当谈到动态的时尚影像,我们有大把空间和可能去等待大师的诞生。
Nirokita
我想,在聊上面这段时,你脑海里一定闪现着几幅对你来说印象很深、意义不小的作品,无论静态还是动态。有没有什么对你而言很重要的摄影和影像作品可以分享?对于图像和影像来说,什么是吸引你的特质?
Jefferson Hack
萦绕着我的图像记忆实在太多了,我可以从理查·阿维东((Richard Avedon)、南·戈丁(Nan Goldin)谈到科琳·德(Corinne Day)再到于尔根·特勒(Juergen Teller)和尼克·奈特(Nick Knight)。 阿维东说过,「所有的摄影都是拍摄自我」——伟大的摄影离不开个人的、私人的视角,当你去看上面这些摄影师的作品,是它们个人的着迷和对叙事的介入与参与构成了照片迷人的因素。而在我看来,欧文·潘(Irving Penn)就评价和名声而言略逊于以上几位,因为他是少数极为真正在纪录时装、记载时尚的摄影师,其作品中私人化的成分相对较少。论技术、论作品质量、论细节表现、论和三宅一生(Issey Miyake)等人的合作、论有关制服的摄影系列,欧文·潘都实在是位太出色的摄影师了,可就我个人而言,相比忠诚地纪录,我认为私人化的介入显然要更时尚、更有趣一些。
Tibor Kalman 出版过一本很有趣的书,名叫「不时尚 Unfashion」。书中所收集的摄影作品都不是来自时尚摄影师,而是真实地纪录了印度、非洲等各个不同地区中不同身份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穿了些什么,既涉及部落生活也包含摩登都市。这本书清楚反映出历史意义上、文化意义上的许多投射怎样落到个体身上,如何打扮、如何穿着向世界透露着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你相信什么等等信息。
音乐
Nirokita
说到通过穿着去表达自身,我想提到音乐文化这一 Dazed 的标志性落点。当你在九十年代开始职业生涯时,最酷的音乐与最酷的时装形影相随。眼下,音乐人穿什么似乎已不再完全忠诚于自我的、音乐的表达,资本介入是一方面,人们在发行音乐时也显然要考虑更多的因素。
Jefferson Hack
是的,对流行音乐而言尤其是这样。流行音乐所重视的炮制艺术效果,这个效果的核心目标就是改变和通过持续改变的新奇感来刺激大众——Beyonce 不能有哪次露面和上一次一样,所以造型师和品牌力量就不得不介入了。这些模式所打破的是音乐本身的部落属性——很多时候,仅仅是发型就足够在音乐人之间划分部落。对于那些流行过的莫西干头等等符号,我认为要切忌将它从其文化背景中挑拣出来解码,你要尊重它对部落中的人的意义。说到时装与音乐的联系,我认为时装正是从音乐中借来了「部落化」的概念,我们通过不同的风格细节识别对方。一个很好的佐证是在伦敦风头正劲的时装品牌 SAMIZDAT (由 Yang Li 创立),他们搬来虚拟乐队的概念,从并不存在的、硬核实验风格的乐队作品出发,SAMIZDAT 设计了各类视觉形象和时装单品,似乎在找回更原生的、更可辨的风格标签。我始终认为,在这个时代中,最强的反叛因子藏在最微妙的、最敏锐的创作之中。在今天重新顶起一头粉红色莫西干发型不比建造新的虚拟乐队部落更反叛、更先锋,前者反而是十足的过时与俗气。
摄影师南·戈丁出版过一本叫做 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 的影集,书中纪录了大量私人状态下与情欲、性爱相关的身体影像,其中也包括对家庭暴力、过度用药、自我伤害、性侵犯等的表现。它所讨论的是一个在当时尤为悲观、在今天更为普遍的问题:身体是我们最后的私人领地,也是我们可能唯一可以进行支配的对象,而对伤害和自我伤害的痴迷或许正反映着一种无奈的反叛幻想。 相比时尚行业在夸张发型与妆容上的探索,南·戈丁更进一步地探讨了更亲密、更内在的反叛,身体穿孔、变性手术也可以加入到这个议题中来。
放到今天来说,我认为我们可以进一步去聊聊 DNA 改造以及原生人体、网络空间、人造器官、电子设备之间日益模糊的边界,它们是个体与社会间紧张关系的新型表达,是反叛精神等文化表达所可能委托的新型媒介。在我来看,DNA 改造技术的日益成熟将赋予其反叛阵地的职能,我们将可以决定你想要摆脱什么,我们将从更深意义上夺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科技
Nirokita
既然聊到这里,我很好奇你对虚拟现实、增强现实——上面我们也谈到这点——以及人工智能等等科技话题的看法,算法的失控也是一项热门。在你来看,它们将对时装行业、文化表达产生怎样的影响?
Jefferson Hack
我向来很重视体验这件事。我们生活在一个由算法所操控的世界里,算法决定着我们看到什么以及将以怎样的方式看到它们。说到这儿,我一定要推荐尤瓦尔·赫拉利 (Yuval Harari)的《未来简史(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未来简史》通过回顾过去十年来的重大科技进程提出了「我们本身即是算法」的这一观点——基因作为生命的底层密码是算法式的、生理机制是算法式的、承担智识输入职能的信息又尤其是互联网信息更是由算法所组织的。回到源头上说,那些影响着我们思维的感官正是由这些叠加着的算法所整体驱动。面对这些科研意义上的真相,我们最近才刚刚开始揭开它们的一点面目,生物科技是绝对意义上的未来热门。对我而言,最值得关注的几点之一就是寿命延长——有关生与死的探讨、有关永生的追求是人类艺术文化史上最悠久、最深刻的话题,当人们终于以从未想象的尺度直接介入对生与死的控制,文化表达上的新面貌一定会出现。
说到死亡,无论你是否相信转世、下一世,你至少要考虑后世的概念——在你死后,你的身份、其他人的生活是怎样的?最普遍的问题是:在你死后,谁来运营你的社交媒体账号呢?紧接着,如果你完全可以在网络空间中永生,那你是谁、你是否存在还是否重要呢?
每一个与社交媒体、与网络空间相绑定的个体都和世界做了笔交易,我们拿私人的信息去置换获取外部信息的渠道。当物联网完全建立起来,当语音助手这类工具进入千家万户,私人生活与科技巨头的冲突将会更加强烈,科技公司的形象将不复往常。作为媒体人,我认为我们要关注到这些关系的风险与机遇,关注独立的网络结构在未来的发展潜力。我个人也在和致力于推动互联网去中心化运动的 Free Network Foundation 展开合作,尽管我在有生之年恐怕难以看到这类更为民主的网络结构成为主流,但我们必须关注到并尽力帮助这样的宣言,由此保护隐私、保护创意。
Nirokita
你认为你是一个依赖社交网络的人吗?
Jefferson Hack
我的工作是依赖于社交网络的,我个人不是——可能因为我老了——可我的媒体还是年轻的,我们要拥抱社交网络。
Nirokita
那么你个人的信息输入一般来自于哪里呢?
Jefferson Hack
我总是从真实生活中的对话获取大量信息。我持续处在与艺术家、摄影师、创作者、记者等的对话之中,我的全部灵感都来自对话、会议、探讨,好奇而活跃的头脑令人兴奋。我比较经常使用的网络平台是 Instagram 和 Soundcloud,浏览和探索是能发现很多趣味的,但对话始终是我的头号灵感源泉。
人才
Nirokita
Dazed 初始阶段的很多员工和合作者都是你在俱乐部、在音乐现场相识和招揽来的,在今天,你通过什么方式来认识新的人才呢?你所看重的是哪些特质?
Jefferson Hack
人以类聚,人才互荐,我总是在这样的链条中认识有才华的年轻人。你所看重的是特质是一种「并不在找工作」的气质——如果你在认认真真地寻找一个职位,那实在太无聊了。我喜欢那些已经深深沉浸在它们的热情与使命中的人,在我给他们这份工作之前,其实他们早就在做这份工作了,他们自己甚至都未曾察觉。与其说他们是选择了从事这件事,不如说他们感到他们非做这件事不可。 那些将工作正正经经看作工作的人像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开关——进入办公室,我就开始工作;踏入家门,我就把一切放在脑后。可至少从事创意工作不是这样的,你所要挂牵着的不是一两项工作本身,而是整个文化场域,这种思考不存在开关,你的感官要全部打开。对那些顶尖的摄影师、艺术家、设计师、创作者来说,你感受到的不可能是什么职业属性,而是一种由热爱而锤炼出的、转化为的光彩在他们身上流动。对于这种人才来说,我不是在提供给你什么工作,我只是说请你到我这里来做这些工作罢了,因为你自己早就在从事它了,是你自己推动着自己去从事它。
原载于《GQ 智族》十一月刊;